予笃好书，每谓书有天分，而非尽关乎仿效；书有兴会①，而不必出乎矜持。传云：“人心不同，有如其面。”桓温欲似刘琨②，而琨婢以为甚似而非。予谓惟书亦然；聚千百能书之人于此，其笔迹无一同。聚千百不能书之人于此，其笔迹亦无一同。使必出于同，则千古书法，止一右军足矣。即如右军学卫夫人③，而究之卫自卫、王自王。临兰亭者，亦各自见笔意也。若铢而较、寸而合，岂复有真面目耶？王绍宗曰：“我书每精心空思，率意而成。闻虞世南不临摹，但被中画肚，我亦如之。”坡公云：“我书意造本无法。”盖古人绝技，必有神明所寓，兴会所触，动与天随而不自知。予每当笔砚精良时，或无意中有得意之笔，否则不但掣肘迫书④，即稍一勉强，而愈作愈不佳。程子所云作字须敬，此亦儒者持心语，而书法岂关此哉？古之能书者，或观剑器，或听江声，或见蛇斗，此岂有书之事哉？然而会心有在矣。予尝谓熟读蒙庄⑤，即可悟作书之理。悠悠千古，解吾语者谁也？予恐书家之涉仿效矜持者，有鹦哥骄秦吉了之诮⑥，故作书原。

【笺注】

①兴会：意趣，兴致。

②桓温欲似刘琨：《晋书·王敦桓温列传》。大司马桓温自认为雄姿英发，是司马懿、刘琨一类的人物，却被人比作大将军王敦，很不高兴。桓温北伐归来，带回来一个老婢女。这老婢曾是刘琨家伎。老婢一见桓温，潸然泪下：“公甚似刘司空。”桓温大喜，整冠问哪里像。老婢答：“面甚似，恨薄；眼甚似，恨小；须甚似，恨赤；形甚似，恨短；声甚似，恨雌。”桓温大为扫兴，抑郁了好几天。

③右军：王羲之。早年从卫夫人学书法。卫夫人：卫铄，东晋女书法家。汝阴太守李矩妻，人称卫夫人。

④掣肘迫书：犹掣肘难书。在别人做事时拉扯别人的胳膊肘。比喻干扰和阻挠别人做事。《吕氏春秋·审应览·具备》：“宓子贱治亶父，恐鲁君之听谗人而令己不得行其术也，将辞而行，请近吏二人于鲁君，与之俱。至于亶父，邑吏皆朝。宓子贱令吏二人书。吏方将书，宓子贱从旁时掣摇其肘。吏书之不善，则宓子贱为之怒。吏甚患之，辞而请归。”

⑤蒙庄：指庄周。庄周，宋国蒙（今河南商丘市东北）人，故称。

⑥秦吉了：又称吉了、了哥、八哥，智商很高，能学人语。因产于秦中，故名秦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