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江河，动成积习①，风雅之道，而有高髻广额之忧②。十年前之诗人，皆唐之诗人也，必嗤点夫宋③。近年来之诗人，皆宋之诗人也，必嗤点夫唐。万户同声，千车一辙，其始亦因一二聪明才智之士深恶积习，欲辟新机④，意见孤行，排众独出。而一时附和之家吠声四起⑤，善者为新丰之鸡犬⑥，不善者为鲍老之衣冠⑦。向之意见孤行、排众独出者，又成积习矣。盖俗学无基，迎风欲仆，随踵而立。故其于诗也，如矮子观场⑧，随人喜怒，而不知自有之面目，宁不悲哉。有客问诗于予者曰：“学唐优乎，学宋优乎？”予曰：子无问唐也宋也，亦问子之诗安在耳。书曰：“诗言志。”挚虞曰：“诗发乎情，止乎礼义。”此为诗之本也，未闻有临摹仿效之习也。古诗称陶谢⑨，而陶自有陶之诗，谢自有谢之诗；唐诗称李杜，而李自有李之诗，杜自有杜之诗。人必有好奇缒险、伐出通道之事⑩，而后有谢诗；人必有北窗高卧、不肯折腰乡里小儿之意⑪，而后有陶诗；人必有流离道路、每饭不忘君之心⑫，而后有杜诗；人必有放浪江湖、骑鲸捉月之气⑬，而后有李诗。近时龙眠钱饮光以能诗称⑭，有人誉其诗为剑南，饮光怒；复誉之为香山，饮光愈怒；人知其意不慊，竟誉之为浣花⑮，饮光更大怒。曰：“我自为钱饮光之诗耳，何浣花为？”此虽狂言，然不可谓不知诗之理也。客曰：“然则诗可无师承乎？”曰：何可无也。杜老不云乎：“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⑯。”凡骚雅以来，皆汝师也。今之为唐为宋者，皆伪体也。能别裁之而勿为所误，则师承得矣。作诗原。

【笺注】

①积习：长期形成的习气。

②高髻广额：《后汉书·马廖传》：“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城中流行什么风习，四方就跟着学起来。

③嗤点：讥笑指摘，嘲笑挑剔。

④新机：新的生机；新的精神。

⑤吠声：一条狗叫，群犬闻声跟着叫。喻盲从，随声附和。

⑥新丰：县名。汉高祖七年置，唐废。治所在今陕西省临潼县西北。本秦骊邑。汉高祖定都关中，其父太上皇居长安宫中，思乡心切，郁郁不乐。高祖乃依故乡丰邑街里房舍格局改筑骊邑，并迁来丰民，改称新丰。据说士女老幼各知其室，从迁的犬羊鸡鸭亦竞识其家。太上皇居新丰，日与故人饮酒高会，心情愉快。后乃用作新兴贵族游宴作乐及富贵后与故人聚饮叙旧之典。

⑦鲍老：古代戏剧角色名。宋无名氏《张协状元》戏文第五三出：“好似傀儡棚前，一个鲍老。”钱南扬校注：“鲍老，古剧脚色名。《后山诗话》载杨大年《傀儡诗》云：‘鲍老当筵笑郭郎，笑他舞袖太郎当。若教鲍老当筵舞，转更郎当舞袖长。’郭郎也是角色名，盖即引戏，见《乐府杂录》‘傀儡’条。《武林旧事》卷二‘舞队、大小全棚傀儡’有‘《大小斫刀鲍老》《交衮鲍老》。鲍老似乎与傀儡戏关系特别密切，故上句云云。’”

⑧矮子观场：矮个子挤在人群中看戏，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随着别人评论戏的好坏。喻己无所见而随声附和。

⑨陶谢：东晋末年、南朝初的诗人陶渊明、谢灵运的并称。

⑩缒险：犹探险。通道：开辟道路。

⑪北窗高卧：比喻悠闲自得。晋陶渊明《与子俨等书》：“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不肯折腰乡里小儿：比喻为人清高，有骨气，不为利禄所动。《晋书陶潜传》：“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

⑫流离道路：杜甫生活于唐朝由盛转衰的历史时期，随着唐玄宗后期政治越来越腐败，杜甫也渐渐陷入困境，生活在颠沛流离中。每饭不忘君：《杜少陵集详注》附明陈文烛《重修瀼西草堂记》：“史称先生挺节不污，所为诗歌，善陈时事，千汇万状，兼而有之，忠君忧国，每饭不忘。”清袁枚《随园诗话》卷十四：“人但知杜少陵每饭不忘君，而不知其于友朋、弟妹、夫妻、儿女间，何在不一往情深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