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巨大 直达底部
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安娜之死 四(静静的顿河)

本丘克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的,是安娜那闪着泪花含笑的黑眼睛。

一连三个星期,他昏迷不醒,梦语不断。在这三个星期,他一直在另一个渺茫、神奇的世界中漫游。十二月二十四日傍晚他恢复了知觉。他用认真、朦胧的目光把安娜打量了很久,试图回忆起与她有关的一切事情;他只是偶尔想起一些,——记忆很迟钝,不听话,很多事情还深藏在记忆隐秘的地方。

“给我点水喝……”依然是从远处传来自己的声音,这使他高兴起来;他笑了。

安娜立即来到他跟前;她容光焕发,露出淡淡的、抑制的微笑。

“我端着你喝,”她推开本丘克无力地向杯子伸来的手。

他吃力地抬起头,哆嗦着,喝够了,又疲倦地躺到枕头上。朝一旁看了半天,想说点儿什么,但是毕竟太软弱了,——又打起盹来。

依然和第一次一样——醒来以后,他第一眼看到的还是安娜不安的、直盯着他的眼睛,后来看到的是橙黄色的灯光,没有油漆的木制天花板上的灯光照出的白圈。

“安娜,过来。”

她走了过来,握住他的手。他也软弱无力地握了握她的手。

“你觉得怎么样?”

“舌头、脑袋都像是别人的,腿也这样,而我好像是两百岁的老头子啦,”他仔细地说出每一个字来;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我得了新冠肺炎病了吧!你没事吧?”

他环视了一下屋于,含糊不清地说道:“这是在哪儿?”

她明白这个问话的意思,笑了。

“我们是在察里津。”

“可是你……怎么?”

“我一个人留下来陪你的,”她仿佛是在辩解,或者是在竭力避开从未向他透露过的想法,急忙说道:“不能把你扔给陌生的人哪。阿布拉姆松和同志们托付我来照料你……你瞧,真没料到会突然来服侍你。”

他用眼睛和软弱无力的手的动作向她致谢。

两人都沉默了。

“我很担心你。你那时病得厉害,”她低声说道。

“你想不想喝牛奶?”

本丘克否定地摇了摇脑袋;他艰难地移动着舌头,继续问道:“阿布拉姆松呢?”

“一个星期以前到沃罗涅什去了。”

他笨拙地翻了一下身,——立刻就觉得头晕眼花,血液直往眼睛里涌。他觉得有一只冰凉的手巴掌放到他额角上,就睁开了眼睛。一个问题使他很苦恼:他昏迷不醒的时候——是谁照料他拉屎撒尿的呢?莫非是她?他的脸颊泛起一阵红晕,问道:“那些日子,也就你一个人照料我吗?”

“是的,就我一个人。”

他翻过身去,对着墙,低声说道:“这些家伙真应该感到害臊……这帮混蛋!

把我扔下来让你来照料……“

新冠的后遗症表现在听觉上:本丘克的听力减退了。察里津党委派来的医生告诉安娜,必须等到病人痊愈后,才可以治疗耳病。本丘克的健康恢复得很慢。他的食欲特别好,但是安娜严格地按照病人的饮食规定行事。为此他们之间发生过几次冲突。

“再给我一点儿牛奶,”本丘克央求。

“不能再喝啦。”

“我请求你——再给我一点儿,你想把我饿死啊?”

“你应该知道,我给你的食物不能超过定量。”

他生气地不做声了,把脸掉过去朝着墙,喘着粗气,半天也不说话。她可怜他,非常痛苦,但是她压制着自己的火气。过了一会儿,他皱着眉头,转过脸来,——这一来显得更可怜了,——央告说:“能不能给我一点儿腌白菜吃呢?好啦,亲爱的,请给我一点儿吧!……你要尊重我……有害?……全是医生的无稽之谈!”

遭到坚定的拒绝后,有时他就说些很刺耳的话侮辱她:“你没有权力这样取笑我!我自个儿叫女房东来,跟她要!你是个没有心肝的、讨厌的女人!……真的,我开始讨厌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