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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写小说的时候可能有一种心理疾病,一段话写得不满意就写不下去。在《兄弟》之前我就把开头写完了,我认为写得很精彩。为什么搁了一段时间呢?就是没有殡仪馆的那个电话:“你迟到了,你还想不想烧?” 缺少这么一个细节,让杨飞直接通过浓雾进入候烧大厅,我感觉进入得太快,是有问题的,这个细节让我耽搁了近两年。突然有一天早晨醒来,脑子里冒出让殡仪馆的人给他打电话,而且打两次。还有地质塌陷那个细节,是后来加进去的。初稿写完我突然发现李月珍和二十七个死婴在一个月光明媚的晚上,自己走出太平间去了死无葬身之地,总觉得哪里不对,因为杨飞去死无葬身之地,是以他的方式遇到鼠妹,鼠妹把他带去;他父亲去又是另一种去法。突然有一天又看到地质塌陷的新闻,我心想怎么把这个给忘了,一次塌陷刚好让太平间陷下去,震起来以后李玉珍从太平间回去看她的丈夫、女儿,包括杨飞。有了地质塌陷,这个细节就变得合理了,哪怕是荒诞性方面也变得合理了,如果没有这段,我觉得不够。所谓荒诞小说,必须要注意细节的真实,这是一个前提。比如给鼠妹净身的时候,骨骼的手没有皮肉,怎么捧水呢?只能采一片树叶,骨骼的手里捧着树叶,树叶里面是水。有时为了解决问题,再多写一点细节会更优美。

荒诞小说和写实小说最大的区别在于它们和现实的关系,写实小说走的是康庄大道,荒诞小说是抄近路,是为了更快而不是慢慢地抵达现实。我认为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把我们时代中那么多荒诞的事情集中起来。用《许三观卖血记》或者《活着》的方式,只能写一件事情。而我对新闻不是那么热衷,没有兴趣集中精力写一个人上访或拆迁。那当年为什么写《许三观卖血记》?因为卖血只是一个由头,我主要是写他们的生活,这是吸引我的地方。当我写《第七天》的时候,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我是把现实世界作为倒影来写的,其实重点不在现实世界,是在死亡的世界。

我们的生活是由很多因素构成的,发生在自己和亲友身上的事,发生在自己居住地的事,发生在新闻里听到看到的事等等,它们包围了我们,不需要去收集,因为它们每天都是活生生跑到我们跟前来,除非视而不见,否则想躲都无法躲开。我写下的是我们的生活。

我发现有些人关注现实,是看电视或者网络才知道的。《许三观卖血记》出版两年以后,河南的艾滋村事件才被媒体曝光,而我写的卖血在中国已经存在半个世纪。再比如弃婴事件,我在医院长大的,八十年代计划生育时就见过很多,只不过现在慢慢被媒体曝光,其实存在也已经有快半个世纪。强拆事件起码有二十年了,从有房地产开始。这些事件都在我们现实生活中存在了很长时间,不是说媒体不报就没有这回事。今日中国的现实常常以荒诞的面貌出现。一位叫陈砚书的网友到我的微博上说:“《第七天》争议大的根源是民众对荒诞的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乃至见怪不怪,对荒诞的纵容使荒诞化为平常。”我觉得他说得很好。

《兄弟》之后我写过散文集《十个词汇里的中国》,出英文版时遇到金融危机,又正逢兰登集团合并,英文编辑遇到一系列的问题,拿到译稿两年后的二○一一年才出版。当时他提出更新一下数据,因为很多事例都太旧了。我再看以后,发现几乎所有数据都有巨大的变化。我们老说文学高于现实,那是骗人的,八十年代末我写过关于威廉·福克纳的文章,威廉·福克纳证明文学高于现实是不可能的,在那个时代的作家都做不到,更不要说我们今天这个时代。

表达现实的文学意义在哪里?我用一个谁都不愿意去的地方、用“死无葬身之地”来表达的,用这样一个角度来写我们的现实世界。如果采用另一个方法,像《2666》“罪行”那样把发生在拉美一个小城市的一百多起奸杀案全部罗列出来,篇幅会比现在还长。如果我不是从“死无葬身之地”,而是采用波拉尼奥的方式来写现实世界,可能真的没有文学意义了。这是我写这部小说的初衷。

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