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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新曲

里奥夫不愿从噩梦中醒来。他明白无论梦境有多可怕,都不会比现实更糟。

而有时,在黑暗的瘴气和具体的痛楚之内,在出言恫吓的扭曲脸庞之间(那些话语因无法理解而更显可怕),在蠕虫丛生、高可及膝,如同凝结血块的尸堆之中,会有某种令人愉悦之物闪烁光芒,如同暗色云朵中的一束清晰的阳光。

那就是音乐。这次也不例外:清爽、甜美的哈玛琴的鸣响,从他苦痛的梦境中飘飞而过,仿佛圣者的气息。

可他紧咬的牙关却没有松开。音乐从前也曾回归他的身畔,起初悦耳动人,可继而便被扭曲为骇人的调式,令他在恐惧中陷得更深,直到他双手掩耳,祈求诸圣将乐曲终结为止。

可这次的乐声,尽管显得笨拙而业余,却依旧甜美。

他呻吟着,奋力将黏稠的梦境推开,终于醒转。

片刻间,他还以为自己只是转入了另一场梦境。他躺卧之处并非早已习惯的冰冷发臭的石板,而是柔软的草床,他的脑袋靠在枕头上。身上的尿臊味被微弱的杜松气息取代。

最重要的就是——那哈玛琴声是真实的。而那个坐在长椅上,笨拙地摆弄琴键的男人也一样。

“罗伯特亲王。”里奥夫的声音沙哑,在他自己听来也显得支离破碎,仿佛先前的尖叫已将他的咽喉撕成了条条碎肉。

琴椅上的男人转过身,拍了拍手,面露欣喜,可那双坚硬宝石似的眼眸中却只有烛火的反光。

“里奥夫卡瓦欧,”他说,“有你陪伴真好。瞧啊,我给你带了件礼物。”男人对着哈玛琴挥了挥手。“听说这是架好琴,”他续道,“维吉尼亚出产。”

里奥夫的四肢不由得怪异地颤抖起来。他没看到任何卫兵。这位亲王,这个判决他任由护法酷刑处置的人,如今正与他独处。

他继续环顾四周。他待在一个大房间里,远比上次睡梦和狂乱占据他身心时所待的囚牢要宽敞得多。除了身下那张狭小的木床和哈玛琴之外,还有另一张椅子,一只洗脸盆和一个大水罐,更有——看到那里,他不由得揉了揉眼睛——一架塞满了卷册和抄本的书柜。

“来吧,来吧,”亲王说,“你一定得试试这琴。一定要。”

“殿下——”

“一定。”罗伯特语气坚决。

里奥夫痛苦地抬腿下床,双足落地时,他觉得脚底有一两个水泡裂开了。但相形之下,这疼痛简直微不足道,他的身体几乎连颤抖都没有。

这位亲王——不,他早就把自己变成国王了,不是吗?这个篡位者正孤身一人。玛蕊莉王后已经死了:他关心的每一个人都已死去。

而他生不如死。

里奥夫缓步走向罗伯特,感到自己的膝盖怪异地抖动着。他再也不能奔跑了,不是吗?再也不能在春日的草地上小跑,再也不能和孩子们玩闹——说到这个,他也不太可能有孩子了吧。

他又前进一步。距离已经差不多了。

“拜托,”罗伯特疲惫地说着,从长椅上站起,用他冰冷有力的手攥住里奥夫的双肩。“你以为自己能做什么?掐死我?用它们?”他抓住里奥夫的十指,剧烈的痛楚猛然穿过里奥夫的身体,从隐隐作痛的肺部扯出一阵喘息。

过去这痛苦足以令他尖叫。而现在,当他低头看着罗伯特的双手紧握之处时,眼中涌出了泪水。

他还是认不出来。认不出自己的双手。那些手指原本形状优美,细长柔软,最适合拨弄琴弦与弹奏琴键。如今它们肿胀粗大,更被扭曲成怪异到可怕的形状:那是因为护法的手下有条不紊地折断了他指节之间的每一寸骨骼。

他们甚至并未就此罢手:他们砸碎了他双手的骨头,又碾碎了支撑手掌的双腕。要是他们能有点善心,就该干脆把他的两只手剁下来。可他们没有。他们留下那双手垂挂在手臂上,用来提醒他:有些事他再也别想做了。

他再度望向哈玛琴,看着那可爱的红黑色琴键,双肩开始颤抖。涓滴泪水汇聚成了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