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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下室里

<h3>一</h3>

他因为酗酒,丢掉了饭碗,失去了亲戚朋友,只好搬到地下室里,同小偷、妓女们住在一起,靠变卖最后的一点东西度日。

劳累的工作、内心的痛苦和伏特加酒,把他折磨得气息奄奄,全身没有一丝血色。死神已经像一只白天闭目养神、一到夜里就目光炯炯的灰色猛禽,紧紧守伺着他。死神白天躲藏在阴暗的角落里,晚上就悄悄地出来,久久地坐在他的床头,安安静静地、耐心地、顽强地坐着,直等到天明。拂晓最初一点亮光出现时,他就从被子下探出头来,脸色死白,一双眼睛像是受了伤害的野兽。房间里空空荡荡的,但他不像其他人,他不相信这种骗人的空虚。他疑虑重重地张望着各个角落,机灵地猛然朝背后瞥一眼,然后才用胳膊支起身子,仔细地、久久地凝视着那夜怎样随着黑暗渐渐地消散。而在这时,他看到了别的人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东西:一个灰色的、形态模糊的庞然大物摇摇晃晃地出现在他眼前,令人毛骨悚然。这是一个透明的庞然大物,笼罩了整个房间,它体内的一切仿佛只隔着层玻璃墙,毕露无遗。然而,现在他并不怕它,它正在离去,留下了冷彻骨髓的足迹。它要到下一个夜晚才来呢。

他又迷迷糊糊睡着了一会儿,做的梦荒诞而可怕。他梦见房间里一片煞白,白色的地板和白色的墙壁都被白光照得亮晶晶的,一条黑漆漆的蛇正从门缝里游进来。这蛇游着,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好像是在窃笑;它把又尖又扁的头贴到地板上,扭曲着身子,接着很快就游走,不知钻到哪儿去了,后来门缝中又露出蛇的扁平的黑鼻子,蛇身像一根黑色的条带伸展在地上。如此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又消失。有一次,他在梦中见到一件叫人开心的东西,于是笑了起来;但那笑声很古怪,又像是被压抑的号哭,又像是体内深处的某个地方在笑,又像是人已死去,躯壳已不能动弹,可灵魂却还在哭泣,叫人听了毛骨悚然。

渐渐地,他终于苏醒过来,听到了正在诞生的白昼的声音:过路人嘶哑的谈话声,远处开门的吱嘎声,看院人的扫帚扫除窗台上积雪的沙沙声,总之,他听到了大城市清晨醒来时的那种模糊不清的嘈杂声。而这时他最害怕的那件事也随之到来了:他无情地、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新的一天又要开始,自己过一会儿就得起身去为生活而斗争,而这是一种毫无胜利之望的斗争。

应当活下去。

他翻过身去,把背朝着亮光,一把抓过被子来蒙住脑袋,不让哪怕是一丝最微弱的光线照射到他眼睛里。他把整个身子缩成一小团,双腿抵住了下巴,就这样,像木头人似的躺着,不敢动一动,不敢把腿伸直。为了抵御地下室里的寒气,他把衣服像一座山似的压在自己身上,但他并不感到沉重,只觉得身体冰冷冰冷的。每听到一息象征生活的声音,他就觉得自己目标太大而又没有东西可以遮蔽。于是他把身子缩得更小,默默地呻吟着,但并不是用声音,也不是用思想呻吟;因为此时此刻,他害怕自己的声音,害怕自己的思想。他在祈求着什么人,别让白天到来,让他可以永远躺在这一大堆破布片下面,既不动弹也不思想,而以自己的全部意志去阻挡正在来临的白天,促使自己相信黑夜还在继续下去。这时他最希望的,就是有人从背后用手枪抵住他后脑勺上凹进去的地方,朝他开一枪。

可是白天还是来临了,它是遍及各地的,不可遏制的。它不容分说地召唤人们去生活,于是整个世界都开始动起来:人们开始说话、干活、思索。在地下室里,头一个醒来的是女房东玛特莲娜,她已经是个老婆子了,却有一个二十五岁的情夫。她先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后来又到希兹尼亚科夫房门口忙活着什么,把水桶碰得叮当乱响。希兹尼亚科夫感觉到她已近在咫尺,于是屏住呼吸,决定如果她叫唤他的话,一句也不理睬她。但她没有叫他就走开了。过了两个来小时,另外两个房客醒了,一个是妓女杜妮雅莎,另一个是老太婆的情夫阿勃拉姆·彼得罗维奇。后者虽然还年轻,但大家都这样尊敬地称呼他,因为他是个大胆、机灵的小偷,此外还在干些